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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6章 舟行路穷 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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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没有普遍使用玻璃的年代,船舱的采光昏暗不可避免,人们只能尽可能地多开凿几个顶端天井,以勉强取得辨识物品的能力。而且里头通风效果极差,加之以水气的潮湿闷热,绝不是什么宜居环境。为了囤积物资,实际上用于休息的舱是很小的,是联排无隔绝的大通铺,经常是上百号人窝在一块,哪怕将校也得不到单间待遇。等到夜晚的时候,呼噜声、谈话声、放屁声交织在一起,非常考验个人忍耐力。因此除了必要的睡眠时,大家还是习惯于待在甲板上晒晒阳光,享受宝贵的光明和清爽。

可是对于被俘虏的吴国君臣来说,这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了。因为晋军只是偶尔想起来了,才把他们带出去放风,大部分时间都将其软禁在几个大舱内,除了吃饭和送水都懒于理会,想要洗澡更衣更是绝无可能。所以这群娇生惯养的贵人,在汗臭、脚臭、排泄物交杂的气味中,互相嫌恶地捏着鼻子挤在一堆,熬过了无数个失眠的通宵,还没有曾经的随从僮仆服侍。说起来不过是航行了十余天,可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噩梦般的十年。

“朕饿了。”这天,吴主孙皓在自己的舱内盘腿坐着,简单地脱口说出三个字。不知道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,但是从吃饭的频率推测,大概是临近第三顿饭的黄昏时分。他是贵人中的贵人,平日里不需要体力活劳作,而且有不间断的美食供应,养成了少食多餐的习惯,所以饿得比较快。

要是还在壮丽恢宏的吴宫里,若需要孙皓主动吐露出这几个字,都是仆从们不可饶恕罪愆,竟然不知道预测主人的饥饿。可是置之于这个昏暗浑浊的环境里,他的金口玉言就变成了耳边风,连过路的蟑螂老鼠都不会搭理。前几天的时候,人们在对其余威的恐惧下,还只假装是看不见、听不清他的命令,后来就是明目张胆地直接忽视。毕竟这位暴君的末日就在眼前,大家都要面临相同的俘虏命运,还费力讨好个什么呢?自行照顾,各求多福吧。

“朕饿了!”孙皓有点恼火,于是乎提高了嗓门。

还是无人搭理,广州刺史滕修翻了个身子继续睡。

“陛下,这是臣中午剩下的半碗粟米粥,如果不嫌弃的话。”顾穆早就想作反应,眼看着同僚们都是这副姿态,于是凑近跟前主动献上。这段时间,从饮食上就能感觉到晋军的物资逐渐匮乏,除了主食没什么配菜,从干饭变成稀粥,而且饮水也变得严格控制,非渴到极点不予提供。

颜面尽失的孙皓,哪里还顾得上这些,连筷子也不要,抓起饭碗就往嘴里猛灌,放浪形骸地用手掏取,三两下就吃得一干二净。不止如此,他还像是个饿极了的乞丐,把饭碗舔了好几遍,才恋恋不舍地递回去。在真正的饥寒之中,什么繁文缛节、帝王尊严都顾不得了。

“朕若回到建业,定当重用于你。”孙皓庄重承诺。

顾穆摇头苦笑,并不在乎这个空头支票。

狭小的船舱内,大约又安静了一刻钟。

“朕渴了!”假寐的孙皓突然又睁开眼。

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这回连顾穆都没办法。

“朕渴了,朕渴了!”孙皓不依不饶,疯狂叫嚷。

“吵死了!”滕修憋了一肚子火,又翻了个身骂道。

其他人可以不管,顾穆却碍不过良心的煎熬,只能豁出老脸去寻找守卫,试图索要点饮水。他费尽了口舌求情,甚至拿出贴身财物来贿赂,可纪律严明的横海军压根不吃这一套。还是路过巡视的校尉,担心把孙皓这个“货物”渴坏了,吩咐分了一小杯淡水。

“朕要解溺!”孙皓咕嘟咕嘟灌完,又叉着腰说。

皇帝的做派,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也还是要保持的。孙皓素来是被伺候着大小事,衣来伸手、饭来张口,何况是污秽的此事?晋军给房间放置了两个马桶,其他人都是走到跟前去,可他偏偏不肯屈驾。没奈何,到底还是顾穆做了老好人,唉声叹气地替其提过来。

“顾卿,朕一直以来误会了你,那都是谗言所致。等到重归建业的时候,朕要把你提升为公爵,甚至封异姓王!”孙皓即便是在小溺时,也没忘记边抖边画大饼,说得真诚而动听。像他这么不要脸的帝王,沦落为囚徒还摆架子、充面子,翻遍古今史书都鲜见。

“但愿陛下真的能平安吧。”顾穆怜悯地瞧了眼。

“喂!别弄到我身上!”每天都躺着发牢骚的滕修,因为身份是广州刺史的缘故,距离孙皓最近,这本是曾经求也求不来的荣幸,现在却是他最厌恶的烦恼。他不得不近距离听着皇帝的大呼小叫,只是碍于起码的操守,才姑且忍受下来。可现在几滴液体飞溅到他脸上,岂能容忍。

“我不是故意的!”孙皓身形摇动,差点摔跤。

这个解释太过苍白无力,因为马桶忽然就掀翻了,里头的黄白之物直接倾泻到了滕修的身上。他依然横卧在地,恰好被淋了个满头污秽,惊得忘记了发怒。短暂的沉默后,滕修勃然大怒而跳起,左手扼住孙皓的喉咙,右手捏起了铁拳,破口大骂,作势要打。

“额,额!”孙皓无法呼吸,指着喉咙,瞪着对方。

“那不是陛下要害你!”顾穆赶忙冲上前帮忙。

即便是一直置身事外的吴国官员们,此刻看到皇帝和外戚要打架,还是不得不集体涌上前来劝架,以防事情闹得太大,在晋军面前过于丢人。可是他们还没走近前,就感觉到天旋地转,脚步踉跄而东倒西歪,陆陆续续摔倒在地上。意欲报仇的滕修,也在惊愕之中扑通坐到了地上,孙皓被其横扯着没有松开,也顺势栽倒在其身上,两个人在船舱内滚作一团,压根不分彼此了。房间里脏乱不堪,可人们已经顾不上抱怨,只剩下莫名的恐惧。

此刻的甲板上,晋军的混乱程度不亚于此。原来就在刚才,他们的舰队在行进时遇到了飓风,霎时间被吹得乱七八糟。有的船是碰撞在了一起,有的船是被吹走消失在视野里,有的船是被狂风拉扯着撞上了礁石,到处是求援和哭喊声。天空变得极度阴暗,就连几步路之内都看不清楚,风帆撕裂开了无数道口子,浪潮一遍遍地打上来。桨手再怎么拼命也控制不住方向,甲板上没有人站立得住,唯有就近抓住绳索或木板才能勉强活着,不少人直接被风浪刮到了海里,连呐喊都来不及,迅速为黑暗的漩涡所吞噬。剩下的人只顾得上自己保命,压根没法救助袍泽,这场景绝望到令人窒息。

十余天之前,晋军因为归路被切断,只能仓促扭头向东方,可是事先没有丝毫准备,不仅没有充足的粮食和淡水储备,就连有经验的航海员也很有限。海上航行风险很高,横海水军只知道交趾附近的水文,对漫漫前路一无所知。最关键的是,他们缺乏完备的航海地图,为了防止迷路只能沿着海岸线走,风平浪静时就很容易搁浅,何况是此刻呢。无数个暗礁如割刀似得,把靠岸边的几条船划破撞碎,海水巨浪马上就把船舱吞噬。人们抱着桅杆攀爬,可阻挡不住船体的持续下沉,只能绝望地哭喊等死。但也幸好是这些破船垫着为阻挡,还保住了许多同行者的安全,起了肉垫的作用。

神仙并不存在,黑龙和鲸鸟会解救晋军于危难,阵雨和飓风也会带来致死的风涛,这是对晋人的深刻教训,因为他们过于乐观地踏上了未知旅途。一轮又一轮的浪水,像是从上天倾倒下来的银河,疯狂地把人们淋了一遍又一遍,仿佛是有意戏弄软弱的苍生。这时候情绪尤其重要,因为人们在几乎封闭独立的环境中,甚至会丢失了对生的渴望。不知道何时是尽头,不相信希望的存在,万一在这时闭上眼睛松开手,可能还是种解脱。

“如果我就这么死了,谁会记住我呢?世界会留下属于我的一点痕迹吗?”在平时张轨经常这么想,可是真正在这种濒死之际,他连动这个念头的功夫都没有,已经把浑身精力用于求生,因为他还有太多的梦想没完成,不愿意就这么死在无名地点。高涤、魏准原来就在他的身旁,可是现在压根不知道在哪里,生死未卜。在这可怖环境中,张轨无数次后悔自责,又亲眼看着几个同伴消失于眼前,泪水和海水打湿了全身。

“鬼老天,难道你喝醉了吗?”张轨仰头大喊。

上天不给答复,凡人努力求生。有滑倒在甲板上的士兵,大喊着用刀剑插入木板,然后作为支撑柱而牢牢握住,随着船体的左右倾斜而摇摆,却死死不放手。有掉到了海水里的士兵,在猛灌了几口咸水之后,仍旧寻觅身边的绳索、漂浮物抓牢抱紧,大口大口地呼吸续命。有被吹飞的士兵抓住了栏杆,像是风中旗帜似得挥舞飘动,双手抓裂全是鲜血,依然咬牙挺住。晋军互相看不见也帮不着,可他们之中的大多数,依然带着顽强的信念苦苦坚持。

半个时辰的煎熬,只是晋军东行的第一道考验,却是那么令人印象深刻。好在上天还没有彻底断人生路的打算,熬过了这漫长的时间之后,风波居然渐渐转向了远处,天地又重新恢复了色彩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晴朗。其实他们所经历的只是台风的边缘,故而才能侥幸逃过一劫。

然而这支本就不大的舰队,在此期间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,十八艘船损坏而不能再用,他们没有修补的能力和条件,恐怕只能将其抛弃于此。失踪的士兵很多,活着的人没有休息的功夫,帮助仍在水上挣扎的袍泽重新登船,救援的工作既困难又令人心酸。本就不多的存粮和存水,有不少掉落在海里不能再用,这加剧了人们的忧虑。而逐渐从水底漂浮上来的众多尸体,则让他们悲不自胜。黑色的风雨虽然离开,心中的阴影却无从散去。

和很多人一样,张轨叫唤着熟人的名字,努力参与到了善后工作中。经过了半个时辰的救援,经过粗略的清点,他麾下的两千人只剩下不到一千,很多汲郡旧人就这么死于故乡万里之外,连个应得的体面葬礼都没有。其他各部也好不到哪去,连带不属于军队编制的桨手,拢共加起来也凑不齐三千。以剩下的这点实力,就算遇上郡县规模的敌军,都死无葬身之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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