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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子为木铎 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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押送囚徒的前夜,荒郊校场的中央。

皓月之下,张轨远远得遣散左右,独对剩下的七十名囚军。

如果说引蛇出洞、陷阱抓人的计策,张轨还是原本就握有几分胜算的话,那他对囚军所下达的大胆命令,可就真的称得上是前途难测的豪赌了。世事变迁,人心难测,很多事都屈服于趋利和现实,可他还是愿意相信中原人固有的善恶是非观念,相信淳朴道德依然得到人们的信奉。毕竟在他所经历过的先秦战国年代,“士为知己者死”并不是一句空话,而是血溅五步、昂藏七尺、讲信重诺、鞠躬尽瘁的豪壮宣言。

清澈的月光之下,被喊出来的囚军们,有的心虚而色变,有的内疚而垂头,有的无惧而昂首,每个人的心态各不相同。然而他们的心中都充满好奇,不知道这位外号“种地门督”的张轨,值此夜晚集结大家于此处,究竟有何话说。众人互相张望,可谁的脸上都只有疑惑,没人事先知情。张轨并没有急着说话,而是用看似可穿透一切的锐利眼神,扫视在场所有人的面孔,给予了长达一刻钟的沉默,直到大多数人都低下头去。任何行动,攻心为上。

“臧仲!”张轨打破沉默,就像星月的光亮划破了夜空。

“是,小人在!”被点到名的,是个不起眼的中年人。

“汝兄长阵亡的认定,我已经多次行文郡县解决了,欠了几年的抚恤亦会尽快补偿。你家中的四岁侄儿无人照看,寄养在邻居家中,我吩咐僮仆时时去照料,他已经学会说很多字词了。”张轨笑了笑,脸色如月色般柔和。清理士家中积压的疑案,是他上任以来一直在做的分内事。

“若不是门督愿意相助,恐怕我的兄长还被认定是临阵叛逃,别说这一点点的抚恤,就连名誉都没有。”臧仲咧开干涩的嘴唇,躬身致谢道。多年来官府不肯承认他兄长是战死,推诿扯皮了许多年,直到近日才得到解决。而他所娶的妇人,正是前些日子的逃亡者之一。

“霍雄,汝父近日的咳嗽好了很多。”张轨转头向另一个青年。

“是,家里人送衣物来时告知了。多谢门督的关心,特意从郡中请了名医医治,还帮着垫付了费用,小人感佩于心!”青年军士霍雄,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,闻言深深作揖感谢道。当初他在垦荒时随口抱怨,说家中只剩老父亲耕种,本就羸弱的病体肯定不堪重负,没想到张轨深深记在心中。

“范芦,湖边之事,你至今未曾解释。”张轨的面色转而复杂。

“禀告门督,小人当初确确实实是心想着,想解决各家的生计之苦。后来得知她们竟然借着这个机会逃遁,我也羞愧得无地自容,深觉辜负了你的信赖。正因如此,迟迟不敢谈及。”站在前排的范芦,被问得压根抬不起头来。湖边之事后,对方恍然无事般没有寻他责骂,他还觉得很侥幸。

“唉!”张轨忽然中止了谈话,仰天长叹。

“门督!”范芦等人,听着很不是滋味。

“你们难道真的不肯相信,官府之中有人会善待士家吗?还是说那些收容逃人的坞堡、豪强,就是纯洁无暇的天生好人,只是本着慈善之心收容尔等,不会有任何欺压的行为吗?”张轨再度直视众人,缓缓问道。双泉坞或许是个异类,可那些疯狂聚敛田地和佃客的门阀大族,哪里是什么善类。

囚军们面面相觑,不知该如何作答。

“诚然,很多豪族对佃客收的赋税,远远少于官府,这是事实。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,他们就是有意降低佃租,让你们这些鱼、羊送上门去,可等到有朝一日国家这片海洋被千千万万的小池塘吸干了,他们再也没有必要伪装下去,还会一如既往得发‘善心’吗?”张轨轻蔑得啐了一口。

“是。”不知是真心还是敷衍,有几人应了声。

“豪族视佃客,犹如朝廷视编户,从这点来说性质都是一样的,哪里有什么高低之分。他们的最终目的,就在于压榨劳作者以供养己身,就算是租税有高低,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。”无论理解程度如何,张轨都希望能对众人尽量说得透彻:“然而二者的本质,却有着根本的区别。豪族想的只是一家一姓的门户私计,朝廷却要负责千家万户的集体利益。譬如扞卫边境,譬如救旱修坝,譬如赈济孤寡,只是大晋制度草创,各方面还没有做好而已。相应地,佃客是没有尊严的附属品,而编户则是具有尊严的国民。隐匿在豪族的名下,短时间内看似少交了赋税,长远来看却要失去很多。”

有的人陷入思考,有的人依然摇头。

“士家制度的缺陷,几乎影射着大晋的所有现状。耕战两方面的压榨,导致今日你家逃、明日我家逃,这样的恶性循环是无以为继的。此衰彼涨,长此以往的结果,必然是朝廷威权瓦解,而政归大小门阀。当然你们可以说这是家国大计,和你们无关,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而已。”张轨的心中波澜翻涌,他继续道:“可是从私人角度,你们如果继续逃跑,让老弱的遗留者如何自处,让本分的留守者何以度日,让无辜的牵连者怎样自全?臧仲的侄儿,霍雄的父亲,还有千千万万的左邻右舍怎么办,难道到最后大家一起逃亡到豪族门下,抛弃尊严去奢求庇佑吗?而你们的子孙又该如何,难道世世代代给豪门大姓,去当地位如牛马般的农奴、骑奴吗?”

“门督,我们不走!”臧仲咬了咬嘴唇,坚定说道。

“对,不走!”范芦亦改变了想法,当众表态道。

“我张轨或许不是什么能人,却希望能做一个好吏好官,尽力从去根本上修正改善它。凭什么为国征战的士家不得优待,为什么贪婪吞地的豪族坐享富贵,难道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吗?不,绝不!”张轨眼中闪烁着光芒,激动地说道:“五百年前的大泽乡就有人喊过,‘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’?我们理应匡正这种苛政,为什么反而要躲避它,纵容其祸害其他的袍泽和百姓?”

校场的气氛,随着张轨的声音高亢而调动起来。

“诸位,我向你们保证。我在共县一日,便当竭力改善如此类的苛政,绝不停歇脚步。若是遇上时运,侥幸能够治理一郡、一州,甚至更大的范围,则更应当坚守本心。男儿立于天地之间,理应粉碎苛政、康济民生,而非逃避问题。” 说到这里,张轨停住了演说,环顾着众人道:“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。我为政不过数月,今日仍需要你们的帮助,才能做得更多。”

“门督请讲!”范芦听得热血涌动,于是抱拳追问道。

“门督请讲!”许多人随声附和,不过仍有少数顽固者。

“其实,你们中有人长期以来,都和双泉坞的豪杰暗通消息,这些事我都知道。当初让妇人去湖边打渔,我并非没有怀疑,只是仍然把你们当做言出必践的大丈夫,愿意相信罢了。包括此刻,想必我明天的行军路线,李坞主也早已知晓了吧?”张轨话锋一转,嘿然瞧着众军士。

不少人惭愧得低下头去,包括脸色通红的范芦。

“不过,那已经不重要了,我不介怀!到了现在,我只想要求做一件事情,而且并不是强求。我的僮仆,已经侦知了李坞主他们所在的山林,尔等家中妇女与那些逃亡军士,自然都在那里。明日一早,我率队去诈出双泉坞来兵,你们则去将家眷接回,如此则往事一笔勾销、绝不追究。这样一来,你们不必和就你们的恩人正面冲突,也算是完成了自我救赎,岂不两全?”张轨提议道。

“这!”如此要求,让囚军有点为难。

“好!”犹豫刹那,范芦率先答应下来。

“你们放心,我绝对不会伤害坞兵,毕竟他们所作所为是出于善心,只是我们选择的方法不同罢了。事成之后,汝等可以过来查验,我绝不伤及一人。”张轨料想到了这种反应,于是乎以退为进,故意说道:“当然,汝等不愿意的话,大可以一走了之,我不会阻拦。总之,无论你们是否答应去做,明日我都会下令偷偷放你们出城。官府有什么追责,我一力承担。”

“门督说得哪里话,把我们当做什么了?”臧仲大声说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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