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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 奉朝征君 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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泰始七年三月初八,昏昏昧爽的黎明之时,太学官舍里热闹异常。大晋朝现有的十七个州中,除了远在交趾的交州处于战火以外,其他州都举荐来了数目不等的“贤良方正”,再加上被皇帝“征召”即点名而来的在野名士,合计足足有四百余人之多。

“诸位‘贤良’,请按顺序排好,依次接受垂询问答。”司徒府派来的几个底层小吏,正组织着来客们有序进场。久处宦海,使得他们嗅觉十分灵敏,对于来人的态度高下有别。有的是京洛官衙中任职的熟面孔,自然要客气恭维几声,祝贺对方能除授好官。有的则是素未蒙面的生面孔,他们要斟酌着对方的衣着打扮加以揣测,然后对应以笑容的真假和程度。

具体而言,便是太尉掾夏侯湛、司空掾潘岳,不仅受到小吏们欢天喜地的迎接,而且直接引入了队伍的前排。这两人也不含糊客套,昂首阔步得踏进今日的“舞台”,只是微微颔首表达感谢。会场之内,还有许多他们的同僚、上级,都纷纷走过来与之招呼。面对这些人他们倒是热情许多,在一片肃静的人群之中,拉着友人互相谈笑寒暄,以显示与其他“贤良”的截然不同。

“唉,昨日裴司空不幸物故,大晋的栋梁摧折一根。按理来说,我这个掾属理应哀思三日,不参与今天的选授。”潘岳哼哼唧唧得嘟囔着,假模假样得擦拭着眼泪。话虽如此,其实他今日早饭吃得饱喝得香,且因为怨恨裴秀这么多年也不肯提拔推荐自己,暗中还骂了不止一句“活该”。

“失一栋梁,正应得一柱石。潘掾倘若今日不来,可不是让大晋再失一位贤才?君休要节哀顺变,勉力支撑过对策啊!”出声安慰的,乃是担任尚书省事一职的邓攸。他出身于平阳郡襄陵县,是尚书令贾充同郡同县的亲密乡党,故而成为后者的侄女婿,且充当其心腹和智囊。

不光是邓攸,其实在场其他人都瞧得出来,潘岳人都来了还唱“哀歌”,而且是天刚刚亮就早早到场,这“哀恸”里面的真假究竟是几分。可即便他们知道潘岳作假,潘岳也知道他们知道自己作假,双方还是得假惺惺得把这出戏演完。东汉数百年的传统沿袭,对于任用自己的“主官”必须怀故主之恩,犹如古代的君臣之义一样。所以朱震弃官哭祭陈蕃,向雄冒死收葬钟会,都成了一时的风气楷模。然而时间长了,昔日之人是出于本心的高尚作为,现在之人则是为了博得名誉的虚假言行,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
璀璨的明星在光鲜夺目,山中的野草正低调登堂。因为本就无心争官的缘故,当张轨、挚虞、皇甫方回联袂来到太学时,已经是人山人海了。负责接待的小吏,瞧他们那副衣着朴素、容貌寻常、随从稀少的样子,猜也知道是哪个偏远的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,连问一句“君从何来”都嫌费劲,故而敷衍得指了指方向了事。他们自然也浑不介意,入庭后照着队列顺序排到尾部。

“你们倒来得不慌不忙!”处于队列前半部分的嵇绍,回头看到这几位西州新朋的到来,眉开眼笑得打着招呼。他丢下前端的好位置,一边快步整理着衣冠,一边喊着“承让承让”得来到尾部插队。他来得早,加之本就熟悉京洛的官场,有好多新闻正待与友人分享。

“延祖,何事能让你乐成这样?”张轨插着腰笑问道。

“诶,哪及得上士彦的洛水之乐!”嵇绍挤眉弄眼得调侃道。

“咳咳!”张轨不敢搭话,皱着眉头咳嗽提醒。那天他在河边参与宴会,数次朝着司马绮打量的小细节,被身旁的嵇绍给发现了,当时就被调戏了几句。挚虞和皇甫方回,则对此情况完全不知,听到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,不禁露出好奇的眼神。

“好了,说正事。诸位有所不知,这回就连新任司徒的石苞,这回也亲自出马了。”嵇绍赶忙收敛了笑容,以正经的神色说道。他又继续补充,司徒石苞、尚书令贾充、吏部曹尚书山涛皆亲自到场,负责轮流审核“贤良”们的能力品行,依次做出荐官选择,以及商定是否要举荐该人面见天子。此外,就连每日无所事事、浑噩混日的太常卿华表,此番也抖擞精神来到了现场。按晋制,太学隶属于太常管辖,这是他的主场。

“司徒负责官吏职事,怎可不来?”张轨反问道。

“啊?”嵇绍没想到,对方竟然对本朝官场一无所知。

“士彦他,对朝典很少打听。”皇甫方回忙帮着解释道。

万没料到此的嵇绍,只好又费功夫解释起来。简化粗浅地说,汉初原本以秦制三公(太尉、丞相、御史大夫)领朝政,汉武帝为了制衡外庭,以“大司马”、“大将军”建立“内朝”,摄取国家的实际权力,从而有了后者独揽朝政的外戚政治。到了光武帝刘秀,又嫌往日的那些官职权势过大,从隶属于少府管辖的“六尚”(尚冠、尚衣、尚食、尚沐、尚席、尚书,本多由宦官担任,到了明清依然是太监独享),单独拎出来“尚书”作为执政顾问,最后发展成汉末主管实际行政的机构“尚书省”。一言以蔽之,就是皇帝不断设置新的“位卑权重”职务加以升格,去制衡侵夺外臣的权力。后世的“内阁大学士”、“军机处”,皆是同理。

晋代沿袭并发展了上述制度,以周代的三公(太师、太傅、太保)、东汉的三公(太尉、司徒、司空)、二军(大司马、大将军),合并为“八公”,作为本朝的百官之首,名义上的高低也按照以上序列。其中“二军”因为目前是宗室担任的关系,暂时调整排序于“汉三公”之前,而“太师”因为要避讳“司马师”的名字,改为“太宰”。

将“三公”的权力稀释成“八公”,其价值自然不比往日。实际行政权力,依然属于“尚书令”所主管的“尚书台”。其中的六曹尚书、三十五曹尚书郎(为区分,通常把前者称呼为“大曹”,后者称呼为“小曹”,六曹尚书分管三十五小曹尚书郎),完全包揽了所有行政领域,不仅是把“八公”彻底架空,就连秦汉以来的“九卿”,连带其庞大的掾属团队,也逐渐变得有名无实。这般机构臃肿、人浮于事的情况,也是导致晋代官僚可以无所事事、清淡度日的原因之一。

在此背景下,“八公”的唯一责任,是“论道经邦,燮理阴阳”。除了大司马、大将军经常授予外地的都督作为犒赏外,其他六公通常都是给德高望重、功勋卓着的老臣,等于说赐一个颐养天年的虚衔职位。“司徒”作为八公之末,反倒是承接具体事务最多的,负责选拔任用各州郡的“中正”(负责品评人才“乡品”的官员),也管理审核各州郡的中正人才月评(按九品中正法,“中正”每月都要根据朝野的“清议”,更新对当地人才的“品”)。司徒府不认同其品,则吏部不能授官。但这些杂事一般也丢给掾属去办,或者直接给各地“中正”的评定结果盖个章了事,很少有司徒亲力亲为。

“看来石司徒是仍然为三年前的遗憾抱不平,想在今日表现表现给天子看看,期待能换个要职,有一番作为。他才七十三岁而已,廉颇虽老尚能饭,气魄可嘉。当初他在在故乡,只是当个劝农的小吏,还要赶车卖铁补贴家用,谁也没想到能意外得到司马氏的赏识,以贫寒之资于门阀当道的年代崛起,一飞冲天成了海内名将。京洛人谈起他的事迹,依然是当做一段传奇呢。”短暂的解释之后,嵇绍带着些许赞赏的口气夸道。

“石司徒的统军之才,当世无出其右者。”挚虞也肯定道。

“三年前有何遗憾?”张轨品出一丝古怪。

“这,嘿嘿。”嵇绍知道自己话说多了,但现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,于是环顾左右,压低了声音:“当时的石司徒,以大司马之职都督扬州诸军事,专制淮南十年之久了。他是司马景帝(司马师)一手提拔的亲信,且有传言说他支持景帝的嗣子齐王司马攸夺位,天子对此极不放心。”

“在外统军十年,就是亲如父子也会怀疑。”挚虞感慨道。

“是啊,况且是以本朝的刻薄猜忌呢。陛下即位之初,还不敢擅自动这些老臣,尤其是有军权的老臣。可是时间久了,总会找出点破绽,加以收拾的。何况石苞出身贫贱,本来就有很多豪族官员嫉妒怨恨,因此谁也不会阻拦。谋反之名,就坐实了。”联想到自己的家族往事,嵇绍不由得一声长叹。

“刻薄猜忌,何止是本朝而已。”张轨对此呵呵一笑,并不感到奇怪。这位“石苞”的故事,其实和韩信、彭越有何不同呢?姑息忍耐几年然后处理,也恰如他从书中读到的周勃、周亚夫之事。古今的帝王猜忌,还真是只要有威胁就下手,浑不管对方实际忠诚与否,就连处理手段都如出一辙。

“诚然。”嵇绍心有戚戚焉。

“那石苞怎么幸免了?”正感慨间,张轨忽然想到。

“那要多亏他的好智囊。”皇甫方回亦听闻过此事。

“对。当时陛下接到监军王琛的密报,说石苞要谋反投降东吴,这真是天大的笑话!他一生追随司马氏南征北战,为何早不反晚不反,偏偏在大晋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时候,以大司马之尊,去投奔坐等灭亡的孙吴呢?欲加之罪,也太过明显了。陛下偏偏就信了,不仅下诏书说要撤销其兵权,还派义阳王司马望、琅邪王司马伷各统大军左右夹击,不给石苞任何辩解的机会。”嵇绍颇有胆色,把这件帝王家的丑事都说了出来。

“慎言,慎言!”年纪偏大的挚虞,不住提醒道。

“要知道。”嵇绍部分听从了规劝,再度把声音压到极低:“六年前,司马文王(司马昭)没来得及得到曹魏的禅让便去世,中外无主、惶惶不宁,葬礼都不知道按照王侯还是天子规格。正是他亲自率军奔丧,当众反问道‘基业如此,而以人臣终乎’,这才一锤定音,震住了妄图重夺权力的曹魏余党。后来也是他和都督扬州的陈骞一齐劝进,陛下才践阼登基,是真正的开国元勋。”

“自古有几个功臣得以善终呢!”皇甫方回喟然道。

“这种局面下,石苞怎么还能活下来?”张轨非常惊讶于这点。

“是他的掾属孙铄,给指明了唯一的活路。石苞听从其建议,抢先放弃军队指挥权给了监军、长史,主动到城外的传舍中待罪,并把这个消息宣告天下。陛下是个爱惜羽毛的人,不想有杀害忠良的恶名,看到这种情况也不好下手诛杀。于是只是撤掉其一切官职,保留乐陵郡公的俸禄待遇,归养府邸。几年过去,估计是还念昔日旧情,于是上次授予了他司徒的官职,使其能够安享晚年。所以于私情、于公理,他都不必这么不辞辛苦,来处理这种杂事的。”说到这里,嵇绍才彻底说清楚事情本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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