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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雌黄随口 (1/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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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络青骢白玉鞍,长鞭紫陌野游盘。春日的伊洛平原之间,数匹骏马飞驰而过,径直奔向宜阳县城。数日未雨,天气干燥,土地上扬起一阵阵飞灰,正在田中耕作忙碌的农人们侧目以观。

路旁人看着潇洒,马上人的艰辛却只有自己知道。在这个时代马鞍已备、马镫未有,骑士们只能手抓鬃毛夹马骑行,训练骑术要花费不少的苦功夫。就好比这几位乘客,娴熟骑射的邱善坐得昂首端正、谈笑自若,时不时夹马催促,引领在前。未谙此道的皇甫方回匍匐得近乎抱着马脖子,一路颠簸被抖得苦不堪言,仍旧远远得被甩开半里路。

最为尴尬的,则是高也不成、低也不就的张轨。从他的内心来说,前世作为“张敖”时东征北讨、久历战阵,甚至向刘邦军中赫赫有名的“重泉骑士”李必、骆甲学过多时,是很精通于马术的。然而从他的身体来说,附身的前主人明显是个典型的魏晋文人,虽不至于弱不胜衣的病态美,却也的确是不亲稼穑的文弱生,身体素质乏善可陈。

故而张轨兴致勃勃得提出,屈指算来也就那点路途,非要与邱善竞速一场。孰料事实证明,他现在是真正的“心有余而力不足”,脑海里面想得是简单,疲惫的身躯却不听使唤。不一会他就腿痛腰酸,只是碍于面子勉强咬牙坚持,才立足于第二梯队。

最让张轨刮目相看的,是那年方十岁的士家子高涤。后世的高适诗云“虏酒千钟不醉人,胡儿十岁能骑马”,虽然用来类比不甚恰当,可也颇有相似之处。军户出身的小孩,从小接触的便是弓矢干戈,其父亲还曾是军中侦骑,所以耳濡目染深受影响。眼下高涤不仅仅是神情轻松,而且是有意放慢了马速,稍稍落后张轨一个马头,以示礼让。

“此间田禾丰茂、牛马成群,足见百姓生活富庶。”放弃追赶的张轨降缓马速,开始百无聊赖得打量起周边的风景,不由得频频点头。

“郎君想得太好了,此间的收成五成交官,此中的耕牛也多为官有。嘿嘿,就算我们不想要牛马,官吏们也逼着必须去向官府借牛,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替朝廷收取六成的田租,而可以从中贪墨的就随之增多了。像我们这样的士家,真正实际可供家用的存留粮食,恐怕还到不了两成。”高涤年纪轻轻,却好似经历了无数雨雪风霜似的,边说边叹气。

“原来是这样!可是如此苛法,难道家家户户都经受得住吗?”经此点拨,张轨才恍悟过来,难怪那些农人看起来都疲惫衰老,没有一点生机勃勃的样子。他想起当初的暴秦,受到商鞅变法的影响,就极为重视耕种与战斗,与魏晋的“士家”制度,还真有不少相似之处。

“编户齐民、奚官牧奴倒还好。而屯田户只要负责耕种,可以免除徭役。于今最受其苦的,只是士家军户!那些狡黠的早就逃了,宁愿庇护在大族门下,后者自会摆平官府追究。反而是老实当兵的,只能一家人苦撑着活受罪,稍有嫌疑就要受到刑罚。”高涤想到自家事,更加忿忿不平。

“这点反而都不如暴秦啊!”张轨感慨道。

“这次还要多亏郎君援手,我家才能有机会摆脱这种宿命,小子感激在心!否则要是真没入奚官,那就永无自由之日了!”端坐马上的高涤,朝着张轨深深行礼。说来也是命运使然,要不是他父亲失踪而引来大祸,像他们这种规规矩矩、逆来顺受的家庭,只会在短暂的悼念之后,继续供养子弟为大晋出粮卖命,是绝不会做出逃离军籍之举的。

“只能尽力而已。话说回来,奚官究竟是何物?”张轨客气得摆摆手,又反着问道。在他所处的秦末,还是沿袭着《周礼》的说法,“奚为女奴,隶为男奴”,照这么说奚官可不就是“女奴官”了吗?

“啊?这个。”高涤毕竟只是个孩童,哪里懂得这许多。

“本朝及前代,律令均十分严苛,军士犯罪尤多,抄没为官奴的大多是女眷,因此号为‘奚官’,这是其中的一个说法。但其实男女皆有,主要做的是充当牧奴,或者宫中差役。三魏人烟稀少,千里辟为牧场,猪羊马牛遍布于野,那里的奚官尤多。”不觉间,皇甫方回竟已追上,喘着气回答道。

“三魏人烟稀少,千里辟为牧场?”张轨惊得嘴角都忍不住抽搐,不可置信得回过头来。三魏是当时的俗称,指代魏、广平、阳平三郡(魏文帝分魏郡为此三郡,故有此称),都是隶属于司隶辖区的膏腴之地,在战国时是属于魏国的东北边境。

张轨纵然不知道这许多,却对自己的故国“魏”十分敏感。他深知曾经战国时期的魏国,据记载是“人民之众,车马之多,庐田庑舍,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”,那是华夏诸国人口最为稠密的所在,屋舍相连不绝。纵然是桑田沧海,可起码不至于倒退千里,怎么会变成空旷荒凉的牧场?

“士彦何故惊讶?你以为宜阳这些人口,都是本地的吗?”皇甫方回感觉对方是大惊小怪,气力不畅得解释道:“别说是司隶畿内,就算是洛阳城外,也大部分是各州强制迁徙过来的屯田户、奚官、士家。茫茫九州,汉代的良田一多半都成了荒地,不作牧场还有何用。”

欲辩无言,张轨只能默然。

“诸位,宜阳城到了!”远处的邱善,开始招手呐喊。

几人闻言,赶忙催马向前,与之汇合一处。坐在高头大马上进城,与迈着慢腾腾的小步出游相比,眼中看到的风物迥然不同,张轨的精神也为之一振,高据于马鞍上左右张望。没想到他们这两个外来户,终究还是比不过邱善的惯识道路,早就忘了出来时的东西南北。还是后者挥鞭指路,带着他们弯来拐去,很快就到了县衙门前。

“这里是宜阳县廨,尔等哪来的胆子张望!快些散去,不要自寻鞭笞!”看门的两个小卒,原本坐于门槛之上,各靠着一边门晒太阳。看到张轨这伙人的突然来到,其中的一个懒洋洋得挥手驱逐。

“烦容通禀,我等要去见县宰。”皇甫方回拱手道。

“县宰?你算个!”年纪偏老的门卒闻言大怒,急欲破口大骂。

“哎哎哎,朝中有大人物在,你可别替华县宰惹事!”另一人赶忙扯住同伴的衣袖,撇着嘴朝里面努了努,然后才咳嗽一声,转向来者道:“县宰日理万机、通宵达旦,现在正值春耕要紧之时,他是照旧亲力亲为,深入田间劝农,你们可往城西寻访。”

“好,多谢!”皇甫方回愣了愣,还是礼貌得回道。

“别急!”邱善轻轻嗤了一声,立马扯住就要往西去找人的张轨等人,笑嘻嘻得对门卒说:“我邱某人见惯了五个县官,看到官方文书上对他们的为政颂不绝口,但没看到过一个真会当堂理事的。咱们的华县宰怕不是和往常一样,在后庭食甘拥美、饮酒谈玄?”

“胡,胡说些什么!”那个和事佬门卒神色一变。

“我看你是找死!”老门卒一跃而起,抽出刀来。

“你却要如何?”邱善摆开阵势,无所畏惧。

“别,我们不是来寻衅的,还有要事要处理!”闻听双方的对话,张轨立刻明白了缘由,挤在中间好言安抚了邱善,然后赔笑对门卒道:“我们确实是有要事去见向散骑、华县宰。你们只需去提一句,就说女几山上的张轨回来了,他们定会召见。”

“张鬼?我还李鬼呢!”老卒先是满脸的不屑,片刻后才反应过来,惊喜得和同伴对视一眼,然后激动地反问道:“什么,你说你就是那个张轨,向散骑从山上请来的那个?”

“正是!”看到这副反应,张轨终于安了神。

“诸位稍待,我这就去通报!”得到确认后,老卒欣喜若狂,盯着这送上门来的富贵,仿佛数着“肉态钱帛”。要知道县令华贲因上官向秀的关系,可是极度重视此事,许下了必有重赏的承诺。说罢他也懒得和同伴商量,一溜烟朝着后厅方向狂奔过去。

“你,你!”另一卒没能拦住,可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被抢了先,只好勉强对着访客嘿嘿一笑,也拔足追了上去。两个门卒撒腿狂奔、争相竞速,如此前倨后恭的转变,让人啼笑皆非。

如此状况,倒是让张轨等人愣在当场、始料未及,邱善更是从严阵以待变成哈哈大笑。与秦汉的古典吏治不同,魏晋之际官吏生态开始改变,从前的地方官也是百里之命、一境之尊,可现在却是中朝的权柄逐渐胜于地方,贵公子们把外放视若苦差事,即便是升迁也不愿意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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